那人總喜歡在蒼芎鬱鬱時跑得無影無蹤,就如同燦爛的陽光被層層烏雲所藏起。 屬於兩個人的房間因此顯得太過安靜,即使轉開了收音機讓那首奏鳴曲的輕快初章融入落在窗櫺的淋淋雨聲,但這一切依然缺失了主調-那理應輕快喜悅的樂音並不在這裡,這體認讓自身情緒浮躁且無法平靜。 強迫指腹滑過書頁並翻閱,視線瀏覽過印在發黃紙張上的鉛字與逐漸增加的頁碼,但即使那流暢的字體正敘述著-別揚起塵土,讓世界循它自己的路來找到你。 卻依然無法對動搖的心產生任何勸阻,這讓男孩發出了挫敗的聲音將手中書籍碰的一聲闔上,平時的他會更加善待它們,就如對待那些睿智長者般謹慎,但現在那雙帶著懊惱的沉綠色眼眸已從書面上移開。 男孩有些不情願的邁開步伐,開始了旅途-去尋找對方的身影。 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人們總是在身旁暖陽消失後才會開始懷念。 你一個人跑出來在等什麼? 每一次伴隨雨聲開口的詢問總是相似的無奈,但自己所獲得的答案卻也未曾改變。 吶、等彩虹喔。 灰濛的天降下純淨水珠使灰褐色的短髮濕漉漉的貼在可算是圓潤的頰邊,明明是像落水狗般狼狽的模樣,卻因為對方的臉龐是如此充滿神采,而讓整件事似乎真的隨著蕩漾笑意的綠瞳變得有趣起來。 雖然還是無法理解卻也只是搖了搖頭掩飾些微上揚的嘴角,沒有阻止眼前的男孩,任由他在大雨之下縱情打轉。然後在對方歡笑著撞進傘下時,準確的捕獲。 你濕著進家門會挨罵。 這個說法要遠比跟自己的親弟弟說淋雨會感冒有用許多,他以單手抓住有些掙扎的等高身軀,並俐落地掏出手巾朝對方臉上抹去。 原本被握在掌中的傘掉落於地,兩名男孩在雨中打鬧起來,彷彿那些會以未長全的軟牙與頓爪相互撲擊的幼犬。伴隨著笑聲與無奈的勸阻,直到那彩虹高掛於湛藍時那嬉戲都仍未停歇。 最後兩人理所當然的挨了罵,並且因為感冒而休養到下個周末。 生病時產生的暈眩與發熱並不好受,但至少讓對方收斂了些。 或許是因為他終於發現,就算哭鬧也無法改變兩兄弟發燒就得分房睡的下場。 從那次之後男孩偶爾會在衝出門時記得從玄關拎起他那把藍色的半透明小傘,當然他偶爾也會拿成父親愛用的褐傘、母親偏好的粉嫩鵝黃、或是自己放在最角落的那把淺紫色的短傘。 拿錯有甚麼關係嘛,當成你們陪我在等彩虹啊。 那孩子臉上漾著彷彿永遠不會消失的笑容,得意且理直氣壯地抱著傘回應,儘管那理由令人難以贊同。 既然他乖乖撐傘,那就沒有必要擔心是否會感冒的問題了。 少年從窗邊離開,拉上了柔軟的大地色布簾。他重新坐回有著溫潤木紋的長桌之前,順著精緻的羽毛狀古銅書籤將書頁展開。 雨聲仍舊淅淅瀝瀝,他認為自己已經能夠習慣這種寧靜並且享受。 那是一種慢板的節拍,卻遲遲未聽見進到下一個小節的暗示。因為那修長的指尖遲遲沒有翻頁的動作,使氛圍處於尷尬的停滯。 打破這一切的是聲嘆息,自嘲的幽怨無奈。 伯恩哈德揉著眉間,然後再次的將書給放回桌上且難以控制力道,讓書籤留在同處、讓房內的所有擺設維持原樣,直到另一人的歸來。 他無法甘於等待,在明知道自己的親弟弟正獨自一人的時候。 一次次的推開了房門,就如過往至今的習慣。 心甘情願去尋找那個在雨中等待彩虹的背影。 直到他們兩人離開那棟記憶裡溫暖的小屋,來到這教導他們放下過往執起武器的組織。 在剛抵達這連空氣都顯得陌生的場所之時,弗雷特里西還是會無視戒律的跑去外頭淋雨。 但那好不容易培養起帶傘的習慣又被拋於腦後,自己的兄弟再次開始放任無色的水珠從髮梢滴落。 但自己不也是如此? 因為那些對成年人來說太小的粉嫩童傘,已經隨著火焰與所有美好的時光消失在熊熊烈火之中。 伯恩哈德繞過地上的水窪走到穿著制式軍服的兄弟身旁,他們是聯隊之中少見的兄弟檔,而那彷彿倒影般的容貌更使雙子備受矚目。 當然、刻意的欺負與排擠僅是人們尚有餘力時才會去做的。 在高強度訓練與無法預判未來的各種任務中,來自各地擁有許多故事的訓練生們,原本稚氣的心已被煎熬與苦痛打磨成堅韌的型態。 如今的他們,只有在極少數的時候能夠顯露出心底倒映的情緒。 透過雨絲彼此的容貌有些不真切,就像鏡面上呵起了一層薄霧。 男人望著那雙在朦朧間色澤依然純粹的翡翠眼眸,然後看見他的弟弟朝自己伸出了手。 雨水從對方抬起的指尖滴下,在棉質手套的掌心間暈染出一塊深色。但伯恩哈德並不介意,他只是將自家弟弟的雙手包覆在掌心。 其實想將等大的手掌完全蓋住是不可能,但透過那布料傳達的些微暖意讓渾身濕透的弗雷特里西覺得連心底最深處都被細細的熨燙。所以青年露出了放鬆的模樣並輕笑出聲,將那情緒回應於回握的力道之中。 對於凝視著他的伯恩哈德來說,弗雷特里西就像是那燦爛的陽。雖然偶爾會因為各種原因而使情緒不是那樣閃耀,但、所以沒有關係,自己的親兄弟並不需要強迫讓嘴角上揚,或是露出任何看著就難受的模樣。 難以坦率地笑著的時候,換自己給予他溫暖就好了。 見伯恩哈德認真的模樣,弗雷特里西難得沒有開口去多說些甚麼。就如雨後彩虹的意義不需多言,伴隨著雨聲漸弱,此刻眼眸中倒映的那抹輕淺笑容就足以說明一切。 彼此都不希望對方改變,他們抱持著如此心情看著天空在陰翳與湛藍間轉換。 任由時光將那些初衷凝結在過往的霎那。 來到離那些無憂無慮更加久遠後的現實。 雖著年紀的增長、位階的提升,兩人開始聚少離多,而更加的珍惜著每一次相處。 偶爾伯恩哈德會想起,弗雷特里西當年執起小刀將原本與自己等長的髮削成像狗啃的模樣。 弗雷特里西也曾抱怨,伯恩哈德在上級準備選擇任務人選時用力掙開那緊抓住他的自己,頭也不回的踏出堅定步伐。 但不論過去如何、彼此願不願意接受,生命依然在夢醒夢碎間流轉。 雙子再也不曾像當年在雨滴滑過雙頰時那樣對彼此無話不談,他們有默契的不去談論雙手上接觸的黑暗、血腥與絕望。 有著深邃輪廓的男人以沉穩嗓音去敘述渦中的景象,如此奇異的動植物與未曾見過的光亮,宛如童年裡那本被兩人以小手共同翻閱的精緻繪本。他帶著褐色手套的指掌撐在側臉,像是不經意地的掩飾頰側有些消瘦生硬的線條。 他沒有絲毫提及直入鼻腔的腐敗腥味是如何的令人作噁與不適,使這趟任務的參與者幾乎難以進食。 對方專心的聽著並不時提出問題,然後端著兩個馬克杯回到三人座的長沙發前,他們各佔據一端,而讓彼此修長的腿有足夠的空間伸展。弗雷特里西替兩人泡了杯微燙的熱可可,過於甜膩的味道似乎是孩子們才會偏好的口味但伯恩哈德並不介意。 在男人稍稍吹涼後餟飲時,原本停歇的話題被另一人給接續。伴隨著輕快語調,他說到自己所教導的訓練生時滿是寵溺,描述出他們是那樣的不成熟彷彿是群無知的幼犬只會繞著尾巴尖打轉。 男人因為自己所說的話題而笑彎了腰,彷彿他純色如良質翠玉的眼眸不曾映上那些童稚臉龐上的蒼白與絕望。 只要能讓對方安心就好了。 嘴角嶄露出不同濃淡的笑意,兩人相視且滿溢溫柔。 那一日,是難得的休假日。雖然在行程表上是如此寫著,但他們仍因各自的會議和小隊突發狀況而一同耽誤了午餐時間。 外頭的天氣並不好,這讓血氣方剛的訓練生們聚集在走廊上並抱怨連連。 現在的孩子真不會替自己找點樂子,至少該去淋個雨啊-。弗雷特里西在這麼說之時便被自家兄長拉著後領去用餐。 食堂的人不多,有些似乎是工程部門的正頂著黑眼圈且搖搖晃晃,讓人替他們手中的食盤擔憂。 不過那悽慘模樣並無法引起男人的觀察興致,他已早一步將淺色盤上稱不上可口的菜餚嚼吞入腹。而正無事可做的撐著頰,眼睫下的眼瞳以較低的視線看向身旁的兄長。那並不是個尋常時會注意到的角度,半仰著頸可以看到對方因咀嚼而小幅度移動的下顎線條與吞嚥時滾動的喉結。 「吶、伯恩,幫我修剪頭髮吧?」 即使注視的位置有些偏移。弗雷特里西並沒有錯過伯恩哈德在聽到詢問時歛下眼簾朝他投來的目光,以及那隱約加快的進食速度。 人們總是會因為要求被達成、願望被實現而心滿意足。所以弗雷特里西也毫不例外的笑容燦爛。 隨著銳利的刀片開闔,那沉褐色的髮絲一撮撮的散落在地面。金屬薄片摩擦的聲響與雨點落在磚瓦上的滴滴答答,男人輕哼小曲而使午後的慵懶氛圍更顯柔和。 細心的從髮尾修起,順著耳後將長度剪短。 為了不讓碎髮沾上手套以致難以清洗而在開始動作前便脫下,指腹因此能毫無隔閡的與修長的頸貼合。 其實對方已經不用再刻意將髮修短好用來辨明彼此身分,因為時光的流逝在彼此臉上留下相異的刻痕。曾經令所有人難以分辨的容貌改變了幾分,僅在眉眼間還能夠窺見少許過往。 腳步來到對方的身前,要他閉上雙眼好讓自己修剪瀏海。弗雷特里西在兩段歌詞間抽空應了一聲,模樣十足乖順。 那配合的表情讓自己憶起那童年片段,在雨天時以手巾細細擦拭那稚嫩臉龐的互動,那是如此柔軟且觸動心弦。 短髮的造型能夠襯出對方五官與輪廓的雋朗,其實是很合適的。但當年在用剪刀替親兄弟重新修剪那根本未經思考就遭到摧殘的短翹髮絲時,自己的心情是如此悲傷彷彿是他親手使雙子不再相似。 伯恩哈德、別露出那樣寂寞的神情。 在感覺到對方動作停下時弗雷特里西張開了眼,然後朝眼前的兄長露出笑容,那嘴角弧度一如往常。 從對方神清間表露出的無聲的安慰,數年來也未曾改變。 儘管他們已非傘下無憂無慮的孩子,也不是得倚靠著兄弟才能支撐生存意志的少年,彼此為了對方站上分歧點,而假裝不在意眼眶濕潤。 那些,都已成回憶、在斜風細雨間模糊、褪了色。 男人如此想著然後彎下腰將距離拉近,直到那唇瓣輕柔的相疊,新剪的髮在掌心下有些刺人。 弗雷特里西能感覺到兄長以掌輕柔的捧著自己的雙頰,彷彿是對待珍寶般輕柔憐愛。對於這份感情有些暖意流過心底,微甜微酸的氛圍令這名總是大辣辣的騎士有些無措。 於是男人選擇收緊了指尖,將對方總是筆挺的衣領揪住並狠狠的拉近彼此的距離,直到撞上齒列纏繞舌尖,閉著眼任性的將吻逕自加深。
他們如熱戀的情人般接吻擁抱,如普通的兄弟般分享見聞與趣事,想讓平靜的日常恆久不變。 即使有太多悲傷的事鎖在心頭,但如今將唇瓣用以談論實在太過浪費。在這看不見未來的時刻,凝望彼此並以吻記憶微燙的體溫。 縱使在最終,他們仍舊無法在對方身旁。 就如故事的最終章,並非都是幸福快樂。 但在陷入永眠之前,孩提時期的悅耳笑語依然在虛無間蕩漾,為他們已踏入的黑暗與絕望之中,留有最後一絲微光。 看過太多悲痛與死別的沉綠色雙眸,曾經顯得混濁且失去了方向。用以擁抱的雙臂沒有抬起的力氣,被囑咐要緊握到最後一刻的刀刃落在了足邊,那濺起的赤色沾染上軀體。如此汙穢,卻也沒有了多餘的心思去在意。 只是想著,啊、弄髒了。或許…會被責備吧?當自己推開了大門,無措的站在玄關時。那從屋內走出的,會是父親、或是母親呢…。 不過,無論如何。那時候他肯定會在身旁,與自己一同張開雙手仰望雨景的親兄弟。 滿是血汙與疲倦神情的臉龐,眷戀的仰首期盼。 那深鬱的天芎嗚咽輕喚,以悲憫的純淨水珠為瘋狂的戰魂受洗,滑落雙眼的無色液體襯托出瞳色閃耀如祖母綠寶石,使他回歸於最為純粹的靈魂。 男人在那濛濛細雨間想念起唇上的溫度,然後漾起了笑容希望最後能被對方看見。 只要等待,不論是怎麼樣的暴雨急驟,天晴之時定會出現七彩彎虹。 一直是這麼相信著的,對吧? 我摯愛的--。 Fin. |
雨季 |